夏日的蝉鸣伴随着电脑的一阵阵嗡嗡声传入耳膜,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静静享受秦始皇陵园区如此安逸的午后了。2200多年前,这里的场面却是举袂如云的艰辛修建,继之以惊心动魄的战火劫掠。此后有关秦始皇及其神奇陵墓的传说在整个中华大地流传不息,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直到上世纪60年代,第一批考古人员在秦始皇陵首次勘测,这团迷雾中才透出一线光明。但由于时代的动荡,进展缓慢而时断时续,30年前兵马俑横空出世之后,秦陵考古才开始突飞猛进。
奇迹的诞生——秦始皇陵
提起秦始皇陵,估计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兵马俑。其实,尽管这个拥有8000兵马、并且千人千面的陶俑军阵蔚为壮观,却远不是整个秦陵的核心。不论它作为大秦帝国所有军队的缩影,还是仅为地下京都的“宿卫军”,兵马俑坑不过是陵区里已知的180多个陪葬坑中的3个而已,而且远在陵园的核心——封土堆以东1.5公里外。秦始皇的整个陵园位于骊山北麓的洪积扇上,现在陕西西安市以东的临潼县郊。自从大秦帝国轰然崩塌,项羽的起义军纵火焚烧了这座伟大陵园后,两千年来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高耸如平顶金字塔(覆斗状)的封土堆。它的方形底边长350米左右,风雨的侵蚀和上面葱笼的草木,掩去了它的几何棱角,使其看起来像一座平常的小山丘。当然,这也是当初造陵者的本意。但是造陵者原先并未曾想泯灭封土堆之外的帝王气派。据勘测,有两重“回”字形的高大城墙围绕着秦陵封土。城垣外围南北长2188米、东西宽976米,墙内遍布雄伟的宫殿。但秦始皇的陵区并不仅限于双重城垣之内,在其广达6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均发现有秦代皇家文物遗址,兵马俑坑就是其中之一。
这座陵园的无穷魅力并非仅仅因为其大,更重要的是在如此大的范围内,没有人能说得清里面有些什么,甚至无从想象。汗牛充栋的各种史书上已经将秦陵说得神乎其神,但比如已经出土的兵马俑和石铠甲,却从未见诸记载。大家知道的只是,秦始皇在地上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帝国,在地下也集先秦历代墓葬之大成,修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皇陵,并有效地影响了其后两千年的帝王陵寝制度。只是由于亡国之鉴和无从知晓,后代的帝王陵园永远也无法望秦始皇陵之项背。
从秦王嬴政即位到秦始皇帝死后一年,秦陵的修造历经38年。在此期间,华夏神州地覆天翻。大秦500多年的追求在10年间化为现实,这个曾经偏居西隅的末流小国终于扫平六合号令天下,秦人以创新变革求发展的传统也不断刺激着日益膨胀的万世帝国梦想。秦始皇帝陵怎能与诸侯级别的秦王陵同日而语,于是陵园的设计计划不断增添更改。而国家的投入,尤其是参加工程的人数,肯定也随着统一进程不断累加。嬴政刚即位时,限于秦国当时的国力,投入修陵的可能不过万余人,“及并天下”后,征发来的刑徒劳役竟达“七十余万”。兵马俑坑等一些重要项目估计就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当然,它们只好栖身于早先划定的陵园墙垣之外。和秦帝国框架一样,制度初创阶段的秦陵构思新颖且规模宏大,却缺乏规律性与整体规划,异想天开的创举层出不穷。由于秦始皇是在出巡途中猝死,所以当时的陵园还没有完成,秦二世继位后还继续收尾工作,直至秦末战争爆发,工程才被迫中止,个别项目并未最后竣工。如此一来,秦始皇陵的秘密永远也无法预料。
高深莫测——封土堆
秦始皇陵的封土只有经过精心测量,才会发现这座长满石榴树的山丘(种植石榴是秦陵周边地区如今的支柱产业)其实是一个平顶四方锥形的台体。上世纪70年代之前,两次大规模平整土地,已经使它底层的边缘不那么规则,并且在四周切出了一圈黄土断崖。
这个相貌平实的封土堆一目了然,然而它的高度却令许多专家伤透了脑筋,可以说是所有秦陵研究项目中歧见最多的一个问题。《汉书》中提到秦始皇陵封土“其高五十余丈”,秦汉时的五十丈,但现存的封土却远没有如此之高,学者们为此投入了不懈的热情,可多年来努力得到的封土现存高度,竟然有从35.5米到87米不下十余种的结果,数值也相差到最大两倍有余。
为什么一动不动摆在我们面前的封土高度,会有这么多的面具?除了测量时测点位置不同、相对标准不同(封土堆立于一个东南高、西北低的缓坡之上,因此封土顶端据四条底边的垂直高度是不同的)等硬性误差外,有人认为问题出自水土流失的缘故,更有甚者认为文献记载出了问题。
其实,2200多年来的水土流失固然会使封土有所降低,但其程度远不如推测的那么多。两千年来同处关中的西汉诸陵,封土降低的高度仅两三米,并且秦陵封土堆周围也只有1~3米厚的封土流失堆积,因此我推算秦陵封土两千年间流失的幅度也就仅数米而已。考虑到各种可能后,我认为文献记载的“五十丈”,其实只是当年的设计高度,它和实际成品之间之所以存在巨大差异,是因为秦末战争爆发致使持续多年的工程戛然而止。封土堆只完成到大致现有程度,修陵的劳工就被迫拿起武器走向战场,其中投降项羽的20万人被坑杀在河南新安,其他的除了战死、逃亡,就是归顺了其他起义队伍,但最终肯定没有一个回到骊山去继续完成这项伟大而又残酷的工程。时至今日,站在封土北侧地平观测,并未最后完工的封土现高51.4米。
封土堆的神秘之处并非只是在于学者们的数字之争。去年初,秦陵地区的温度降到零下11℃,封土堆外的石榴树冻伤严重,而封土堆上的却安然无恙。通过红外遥感调查发现,封土堆地表和地下温度比其它区域平均高出2~3℃之多,所以上面的石榴树得以逃过严寒的劫难。有技术人员分析,温差的原因在于封土堆的土壤结构和含水量与周围不同,更因为封土堆下存有地宫。
谜团的心脏——秦陵地宫
秦始皇的地宫是否真的存于封土之下,两千年来却众说纷纭。历史上不可胜数的记载和传说让秦陵地宫成为这个千古谜团的核心,并且头绪越来越复杂。比如《汉旧仪》上记载,丞相李斯向始皇帝汇报陵墓的建设进展时曾说:“臣所将隶徒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无状。”结果是“其旁行三百丈乃至”。于是有人推测封土下并非真正的地宫所在,更有人臆断始皇帝的墓室在南部的骊山里。当然,多数人还是认为墓室就在封土下。但是,没有科学的根据,所有的说法都只是“推测”而已。
结束“推测”的时间始于2002年11月,中国地质调查局与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开始联合对秦始皇陵区进行物理探测,这一课题被列入国家“863”高科技计划。本次探测动用了重力法、磁法、电法、放射性法、弹性波法、核磁共振法、地温法、测汞法等8大类22项物探手段。结果显示了由于地宫开挖后回填夯土引起的明显重力异常等现象。同时,考古工作者在厚达四五十米的封土堆上艰难地用洛阳铲持续勘探,以传统方法验证高科技手段在秦陵的应用。所有勘测结果都表明,秦陵地宫就存在于现封土堆之下。
数十年来,除了古代文献上令人神往的记载,我们对秦陵的地宫墓室一无所知,相关的研究完全属推测性的。如今,无可辩驳的数据为我们勾勒出秦陵地宫的精确形制。当初开挖的墓圹(坑穴)主体东西长170米、南北宽145米,开挖范围和墓室均呈长方形;在墓圹边沿建造有一圈巨大而且精细的夯土宫墙,高出地面竟达30米,顶部距封土表面最浅处只有1米左右。这一围绕墓室筑就的细夯土墙,在所有其他陵墓中从未发现过,无疑是秦始皇陵的一个创举。更令人惊奇的是外墙面的9级台阶上(每级宽二米),都钻探出残瓦碎片——难道埋入土下的墙侧台阶上,竟然还修建了9圈长廊?《汉书》曾载秦陵“下彻三泉……中成观游,上成山林”,其中“中成观游”始终让人不知所云。如果封土之内有9圈廊房或者其他建筑,以便让秦始皇的灵魂参观游览,那么古人的记录就言之成理。若不是钻探发现残瓦,谁又能想得到如此庞大的地面建筑竟会藏在封土之下。
从墓圹外要经由墓道进入地宫,根据西汉以前陵墓的考古经验和“端门四达”的理念,只有至尊身份的人才使用4条墓道,过去所有专家都相信秦陵地宫至少有四条墓道,而且每侧还不止一条。但经过遥测和考古钻探确认,地宫只有东西两侧各一条墓道,而南、北两侧尚未发现类似结构。这一结果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因为最有资格使用四墓道的秦始皇陵,竟然只有两条。
通过物探遥测,我们的目光终于能够深入到地宫核心。秦始皇的墓室东西长80米,南北宽50米,空间高度15米,墓底距离封土顶72米。墓室或墓道的顶部可能为青石结构,这种石材明显不同于陵墓南侧骊山上的石质,也不同于封土堆中夹杂的自然石块,却与距秦陵六七十公里外的渭北诸山一带的石灰岩相同。晋人潘岳在《关中记》中的记载得到了验证:“骊山无此大石,运取于渭北诸山。故其歌曰‘运石甘泉口,渭水为不流。千人唱,万人相钩。’”但我们现在还无法想象墓顶宽达50米的跨度当年是如何解决的,要知道兵马俑陪葬坑中使用的青砖表明,当时的工匠尚不清楚两砖之间需要错缝这一关键技术,至少错缝技术还没有成为每个工匠都必须掌握的基本常识。
至于墓室内部的细节情况,我们至今还知道得不多。不过关于史料中记载的秦陵地宫里水银造的“百川江河大海”,这次物探结果再次给了我们信心——秦陵地宫中的汞含量的确异常之高。能流动的水银百川江海,不仅可以让地宫富丽堂皇,还能够有效地防腐防盗。高浓度的汞蒸汽一旦被人体吸入,轻则肌肉瘫痪、精神失常,重则一命呜呼。在重重机关和强弓弩箭之外,不知秦始皇及其工程师是否就是将水银江海设计为另一重防盗设施。不论怎样,两千多年来这些防护陷阱好像一直没派上用场。
司马迁、班固等古人告诉我们,项羽入关中以后,一把大火烧毁了秦始皇留下的所有宫殿建筑,又大肆抢夺秦陵地宫中的珍宝,30万兵力30日都没有运完;又有传说因为羊钻入秦陵的洞穴,牧童打着火把找羊时失火烧了地宫中的棺椁宝藏;还有史载东晋十六国时代的后赵国君石季龙和唐末的农民起义领袖黄巢都曾盗掘过秦始皇陵。尽管如此,近几十年人们依然很关心秦陵地宫是否真的被盗。全面勘测后,我们却不太担心此事。周围陪葬坑中,项羽时代焚烧破坏的痕迹着实不少,但封土堆下的地宫却完好无损,至今尚未发现大规模盗掘的有力证据。虽然在我参与秦陵考古之前,封土的东北和西面各发现一个盗洞,但直径仅为1米,显然是个别盗墓贼所为,而且这些盗洞也并未到达地宫就半途而废了。连个洞也没有,牧童失火之说就更无从谈起,如果真有此事,他烧的顶多也就是周边某个陪葬坑而已。
看来深入地下数十米的地宫足以防患盗掘的人祸,但天灾的破坏和时间的力量永远考验着秦陵的核心。尤其秦陵南部是山洪经常爆发的区域,多层的地下潜水时刻威胁着地宫的安全,何况《史记》中明明白白地写着秦陵是“穿三泉”而建的。幸好这次物探资料表明地宫的墓室尚未坍塌,也没有进水。而所向披靡的洛阳铲有力地穿过历史尘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这要归功于一套地下的大型水利工程。
下锢三泉——地下阻排水系统
秦陵地区的地层中存在有多层自东南向西北流动的地下潜水。因此在地宫修筑过程中遇到的最大一个困难,就是当下挖至潜水层以后如何排导多层的地下水,而且还要考虑地宫建成后的防水措施。此次勘探出的一套地下阻排水系统,让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也让全世界所有的工程专家都叹为观止。联想到同时代都江堰、灵渠等同样有如鬼斧神工的水利工程,我对秦帝国建设者的高超智慧钦佩不已。
与都江堰和灵渠一样,只要作品设计出来,并不需要过于复杂的技术就可以将其付诸实施,这才是第一流工程的伟大之处。秦代工程师是这样完成他们的旷古之作的:墓圹开挖的同时,先在地宫的迎水面(即南部和东西两侧)挖设一条超过地宫设计深度、平面略呈“U”形的人工沟壑,从而汇聚各层地下潜水,并阻拦其进入墓圹,以利于北部地宫的修筑。这条778米长的排水渠环绕墓圹的三侧,是整套系统的前段。南侧水渠最宽,上口宽达84米,底宽9.4米,渠中心处深39.4米。
后段排水设施全长525米,由位于封土西侧以外类似“坎儿井”的一组明井和暗渠组成,与前段工程的西北端相接,将前段沟渠汇聚的地下水流排出陵园。这些明井暗渠连成的排水道呈‘Z”字形布局,现已探出8段明井和7处暗渠交替相接。明井都是口大底小,相互之间以拱顶的地下暗渠相通。暗渠底宽约1米,顶部已基本坍塌,然而渠洞内却没有发现管道。
前后两段排水渠道能够顺利保障地宫的修建,但工程结束后上面终究是要覆盖封土的,那样前段水渠就再也无法承担起排水功能。于是秦代工程师利用枯水季节,将加工过的青膏泥(质地细密类似湖底淤泥,隔水性强)填充在前段沟渠内并逐层夯实,夯层厚达17米;在青膏泥之上,再以21米厚的含沙黄土夯填。这样前段的排水沟渠就摇身一变,成为横亘地下的拦水大坝,功能也由排水转为阻水,用另一种方式隔断了地下潜水对地宫的渗透。由于受阻的地下水不再汇聚成流,后段的明井暗渠也基本丧失了排水功能,但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估计正是因为后段作为临时工程,所以暗渠部分才没有必要铺设管道以延长它的使用寿命。
这组地下阻排水系统随陵园的自然地势而精心布设,可以看出当年的设计者和施工者,对陵区地质状况的了解已达到相当程度,并具备极为高超的测量技术。将近绕陵一周的阻排水渠,环行在高低不平的地貌上,渠底的水平掌握需要测量得非常精确。勘探表明阻排水渠的底面高差在1米左右,这样便保证了渠中的水能够按照设计意图流向一处,排出陵园。后来选用青膏泥作为前段下层的封堵材料也十分高明,而且所用的青膏泥之多、夯层之厚,确乎超出想象。仅此一个秦陵地下阻排水系统,就足以充分说明秦代大型工程的设计和施工技术已臻化境。
这一系统的功效让人十分满意。地宫的建成本身就说明了排水系统的成功。而阻水系统,更是经历了2200多年的时间检验。此次物探中,利用自然电场法和核磁共振法测出,在所推断的墓室和地宫范围内为不含水区,而阻排水渠外侧(南段之南)的相同深度为含水区,从而证实这个地下阻排水工程迄今仍然在发挥着作用。这应该就是班固在《汉书》中所言的“下锢三泉”。
与地下阻排水工程相呼应的是地上的排水系统。秦陵地区两千年前温和多雨,气候比今天湿润得多,由骊山而下的地表径流和由此而产生的地下潜流也比现在大为丰沛,因此,秦始皇陵在设计过程中少不得一套立体的防水设施。在陵园内不论是墙脚楼旁、封土周围,均列有整齐的排水管道,形成一整套纵横交错的地表排水设施。它们能将生活用水、地表雨水排到地势低洼处,并引向陵园外。陵园外的防水工程乃是骊山山麓前筑就的防洪大堤,以防范源自山间的洪水对陵园的破坏,时至今日它依然高高隆出地面,长久以来一直被当地的人们称为“五岭”。而在地下,还设置了浅层排水设施。前文所述的阻排水系统则是针对于深层地下潜水,它与陵园南部的防洪大堤功能相似,只不过两条大坝一个矗立地面之上,一个深埋黄土之下。
防不胜防——石质甲胄陪葬坑
秦始皇的伟大陵园就如同他的王朝和野心,不但纵贯地上地下,而且冲出了两重墙垣,扩展到方圆6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数以百计的陪葬坑散布其间。自从30年前冒出兵马俑1号坑以来,已经发现了181座大小、内容、形制各异的陪葬坑,其中77座在陵园墙内,104座散布墙外。如此众多的陪葬坑就象中央集权的帝国政体一样,也是自秦始皇才开始出现。而且每新发现一处,都让我大开眼界,在文物出土之前,谁也无法预料这位天才帝王在他的陵区里埋藏了些什么。
最小的陪葬坑面积仅二三平方米,而最大的兵马俑1号坑广达14000多平方米,1996年在封土东南内外墙之间发现的K9801陪葬坑,面积之大竟然不亚于1号兵马俑坑。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坑中埋藏着大量由青铜丝编缀的石质盔甲,已经发现的有石铠甲150领、石胄(头盔,亦称兜銮)50顶和马甲1副。石质甲胄从前不但没有人见过,甚至闻所未闻。仔细揣摩这些石铠甲,发现它们虽然做工精细,尺寸也适合真人穿戴,但青石的质地毕竟太脆,而且20公斤左右的份量过于沉重,所以这些盔甲并不实用。看来它们和兵马俑一样,只是模仿战国时期流行的皮甲和铁甲来作为随葬用的。秦始皇的地下王国既然有军阵兵营,当然也应该有武器库。
形制相近的石铠甲使得兵马俑身上泥塑的铠甲顿时变得真实起来。而石胄的面世还改变了自古以来人们对秦军装备的认识。因为史书里讲秦军作战勇猛,重进攻而轻防御,因而不戴头盔;而出土的兵马俑中也确实没有带头盔的,所以“秦军无胄”几乎成了定论。但这些石胄不但证明了头盔当然是秦军常规装备,而且样式新颖,只露出鼻眼之间的一小块空间,对头部的防护十分周全。那副马甲也是绝无仅有,不论兵马俑坑和铜车马坑的马俑身上,还是殉葬的所有真马尸体身上,都没有发现过马甲的痕迹。
发现之后的兴奋是短暂的,稍一多想就难免辛酸。石铠甲制作过程的原始工艺模拟实验表明,一领600片的石铠甲几乎全是手工制作,按每天8小时算,需要一个人做344—444天,即使效率提高一倍,也需要220天,这还不包括石料的选材、开片、运输和铜丝加工等前期工作。后来在秦陵以北6公里新丰镇的一处秦井中,发现了这些石甲的材料、工具和半成品。石质甲胄的加工厂应该就在附近,然而所有痕迹中都没有找到始皇帝能够让他的子民们省力一些的办法。
下马称臣——文官俑陪葬坑
陵园内城西南角的K0006坑虽然不大,却让我度过了更多的不眠之夜。它的珍稀之处首先是未被火烧过,而陵园内外已知的绝大部分陪葬坑都有焚烧的痕迹。有的学者曾以人为的“燎祭”仪式来解释如此普遍的焚烧。这个坑则成为“燎祭”之说的反例,而从另一方面佐证了关于秦陵毁于西楚霸王之手的记载。坑中有真人大小的陶俑12尊、铜钺4把、木车一辆和葬马20余匹。在全面发掘之前,它曾被当作常见的马厩坑而被忽视了20年。上世纪70年代,陵园以东的上焦村发现了近百座马厩坑,包括单独的养马陶俑坑、单独的马坑和俑马同坑。出土器物上“中厩”、“宫厩”、“左厩”、“大厩”、“小厩”等文字,也显示出秦陵这一区域(上焦村位于封土与兵马俑坑之间),应该寓意着帝国的宫廷厩苑或者军马场。但在近年的勘探中,我发现陶俑与马骨同出非常普遍,对于但凡面积稍大一点的陪葬坑似乎已成为某种规律。过去的逻辑也许太简单了,陵园内外果真需要如此之多的马厩坑吗?由于未遭火焚的优势,K0006坑成为仔细清理、重新研究的首选。
12尊陶俑一经出土,与上焦村马厩坑中跽坐姿态的养马人俑的区别就一目了然。它们均为站姿,而且服饰的级别都很高,马夫或马厩管理者何需如此尊贵?仅凭陶俑的身份,所有参加发掘者都已经意识到此坑已远非马厩坑所能涵盖。随着修复与研究的进行,它们的身份越发清晰。其中头戴单板长冠、双手前伸的4位是驾车的驭手,而另外8位袖手而立,有的戴单板长冠,也有的戴双板长冠。要知道戴双板长冠的在汉初至少是八级“公乘”爵位的官吏,比照秦俑,从军阶上讲仅低于将军。这8位腰带上都佩挂着环首削刀以及一个扁平的长条状小囊。那陶削是用来刮削竹木简的文具无疑,但那扁平小囊中所盛之物,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汉代画像砖石中悬削常有所见,而带扁平小囊的形象却从未见过。最初猜测里面可能是印章,但形状又相去较远。辗转反侧了好几夜,我才回想起过去发掘汉墓时,经常看到一种扁长的石块在墓主人的腰际,与铜铁削刀一起共出,但一直不知作何用途。因其长短宽窄与陶俑身上的小囊尺寸相近,使我蓦然将它们联系起来,囊中之物很可能就是扁长的石块,它与削刀相配,作为文具只能是砥石。如此看来,这8尊袖手站立俑应该是秦代的高级文职官员,那么它们每人左臂与胸腔间那处椭圆形的孔,可能就是夹持成册的简牍之处。这8件面容恭谨祥和的文官俑乃是最早的国家公务员形象,待到4件青铜钺从坑中的厢房出土,我们就断定此坑代表秦代中央官署机构无疑。钺是强权的象征,早在秦汉之前它就由兵器演变为礼器,当初周武王伐商时就是用玉钺斩去纣王的首级,东汉时代皇家也有黄钺斧车。文职人员掌管着具有尚方宝剑性质的铜钺,行使来自天子的刑罚,推测得更具体些,此坑再现的应该是秦帝国三公九卿中主管监狱与司法的“廷尉”。
始皇帝陛下竟然连政府机构和满朝百官也要一同搬入地下以管理他的万古江山!在那个寒冬深夜,我终于理解了他老人家的伟大设想,压抑太久的心境一下子豁然开朗,到处借钱维持工作的郁闷随着长久的悬疑一扫而空。真人大小、戴长板冠的袖手陶俑在西边不远处内外城之间的曲尺形陪葬坑也有发现,随葬的真马多达数百匹。尽管在具体研究之前,它还是被称为“曲尺形马厩坑”,但它与K0006坑的内涵相似,均为“宫观百官”的组成部分。
千金一笑——百戏俑陪葬坑
军队、法院、官僚……秦始皇的地下世界里,国家机器几乎一应俱全,嬴政本人在死后是否也要终日板起面孔,全身心投入到军国大事之中呢?数年之前,人们对秦陵的印象还是如此森严,在K9901坑发掘之前,这位千古一帝的闲情逸致一直不为人知。
就在东侧内外宫墙之间,石铠甲坑南边不远,一件口径71公分、重212公斤的青铜大鼎揭开了始皇帝娱乐生活的序幕。这只“秦陵第一鼎”是秦文化中目前所见体量最大的一件铜鼎,但它却被置于中部过洞的棚木之上,距坑底尚有二米多,鼎本身的时代虽然早于陪葬坑,但它却在坑封顶之后才来到此间。根据底层关系判断,这件大鼎与此座陪葬坑没有直接联系,它的来历可能是这样的:封土北侧的地面上,曾有一座专用于祭祀始皇帝亡灵的“寝殿”,那里曾出土过直径63厘米的巨型夔纹瓦当。在寝殿之中,每年每月甚至每日四时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这件大鼎当年很可能与它若干同伍一起就摆放于殿内。因为战事突发,于是兵临城下之时,此宗庙重器被匆忙搬匿于南边刚刚建成的陪葬坑中,本想在危机过后再将它重新安放,谁知知情者已如黄鹤一去,“秦陵第一鼎”就此沉寂了两千年。
上世纪末,神器终于再现,它的藏身之所却与社稷宗庙毫不相干。面对着出土的11件还是真人大小的半裸陶俑,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这些家伙与所有那些一本正经的军民吏从俑都截然不同,个个赤膊跣足,只着短裙,虽然有许多肢首残缺,但看得出它们体态匀称劲健,有几个还属超级壮硕者。而且它们从不正襟危坐或者穆然肃立,都手舞足蹈的,不知在干些什么,在秦陵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一连几天我都围着探方发呆,为之苦思冥想。过去考古过程中的一帧帧图像在脑海里潮起潮落,最后定格在记录市井生活的汉代画像砖石上。“百戏”!这一念头闪出之前,没有人相信秦陵陪葬坑中会有如此活泼的内容。
随着发掘清理的深入,困惑渐渐随风飘散:那些莫名其妙的动作,不正是在展示战国时流行于各国的顶杆、举重、杂耍、曲艺等娱乐项目吗?到得百戏俑坑中,庄重威严的秦始皇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一丝罕为人知的笑容。而他的地下王国在一派肃杀之气中,也开始升起些许人间烟火,而且随着勘探与发掘的进展日渐浓烈。
台上台下——青铜水禽陪葬坑与刑徒墓地
帝王的文娱生活,毕竟与民间有所不同。远在外墙东北约1公里外,又发现了皇家的地下游乐园——K0007陪葬坑。在人造地下河流两岸,46只造型逼真的原大青铜水禽排列有序,都是天鹅、鸿雁和仙鹤这种洁净优雅、道骨仙风的动物。看见它们,不由得使我屏住呼吸,轻脚慢放,总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惊吓到它们。其中一只俯首仙鹤嘴里竟然叼着一只铜质小虫,使人怦然心动。坑内依然有头戴布帻的真人大小陶俑15尊,它们身着厚实的冬装,尽管看不出官方还是民间的身份,但肯定不是上层权贵。这些人的动作同样令人费解,有人依据水环境猜测,举手的陶俑在叉鱼,伸腿而坐的是在划船。我却感觉有些不妥,因为它们离河岸太远了些,而且也没有发现船。
一年多以来,这个坑的具体指向和陶俑的身份一直模糊不清:人造河流、水禽、陶俑,还有银质义甲(假指甲)、青铜棒和骨质小件的组合,既不像饲养水禽的园圃、也不是铜鹤脚下的云纹踏板反映升天思想所能解释通的。想起上世纪70年代出土的那只上书“乐府”的编钟,我临时抱佛脚地翻阅了大量音乐史书籍。拨奏弦乐的义甲、乐器上的骨质部件和青铜棒,三类小件将它们与音乐联系起来,我不由得将这些陶俑推想为一批演奏乐器(筝、筑等)的乐师,他们或许时刻准备着为来此散心的帝王灵魂演出,经过驯化的水禽在乐曲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在秦始皇地下王国旖旎风光的另一面,却埋藏着惨不忍睹的人间悲剧。兵马俑坑东北新发现的陶窑遗址边,又找到了埋葬修陵人的“刑徒墓地”。在76平方米的窑场内,我们清理出层层叠压、凌乱摆放的骨架121具,他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天下徒”。这些苦命人年龄在15—45岁之间,但绝大多数为20—25岁左右的男性青年。他们的骨骼粗壮发达,但一件件铁钳刑具让他们为了一个人的梦想而筋疲力尽,最终骨埋他乡。
尽管生前叱咤风云的秦始皇死后还占有一座举世无双的陵墓,但和那些为他的梦想而死的修陵人一样,始皇帝也难逃自己生命的终结。这个地下秦帝国中的秘密,或许总有一天能够大白于天下,但是秦始皇的灵魂在此过得是否如他所愿,恐怕永远没有人能够知道。合上摊在桌面的考古记录,驱散在我脑海中奔腾冲突的思绪,两千多年前的大秦画卷消隐在窗外秦陵郁郁葱葱的夏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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